在ISIS“首都”拉卡,一个平民视角的叙利亚战争是怎样的?
# 叙利亚专题01
就在俄乌战争爆发这几天,以色列又向大马士革发动空袭。2011年至今,叙利亚的战火从未消停。
科技商业作者
古文明&古典音乐爱好者
叙利亚十级研究员
一转眼,叙利亚战争已经打了十年。
近年也陆续看了不少关于叙利亚的报道,大量东西方记者涌入政府区,或用偷渡方式进入反对派占领区,给出各种报道和局势分析。
但,一个平民视角里的叙利亚战争究竟是怎样的?在Raqqa长大的Marwan Hisham,在《Brothers of the Gun》一书中,记录了自己从幼年成长到2011-2016年间见证战争爆发,以及童年好友Nael和Tareq两兄弟先后加入战争的经历,向世界展示一个真实的Raqqa。
在Raqqa长大的Marwan,考入阿勒颇大学,如愿读上了自己喜爱的英语文学专业,也慢慢开始形成自己的政治主张和辩证思考能力。
比如教义课都是以逊尼派为主,什叶派被视为反动。但Marwan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起居室里还挂着黎巴嫩真主党(Hezbollah)领导人Hassan Nasrallah的画像;在经注课上,他会想,这些对古兰经的解释都是谁定的?凭什么他们就是权威?
年少叛逆的Marwan,既痛恨垄断的上层群体,也痛恨虔诚的底层群体。他认为,除了腐败的专政之外,叙利亚止步不前的另一大原因就是教徒们的固步自封:太多人满足于用宗教进行自我欺骗,活着就是为了拿到天堂的门票,此生不重要,更不会展开对宇宙科学、对人类精神的探索。
-Our people used religiosity as a tranquilizer. Some viewed technology as devilish, while others saw it only as a testament to the wonder of God’s creation, rather than the product of questing human minds.
2011年,当阿拉伯之春的浪潮席卷到叙利亚时,Marwan和童年好友Nael毫不犹豫加入了反对阿萨德政权的抗议。
很久以后,Marwan意识到,看似浩浩荡荡的抗议行动背后,自己在政治主张上其实只是少数派。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民,并不像他们这些年轻人一样受过良好教育,拥有批判精神。更多人只想沿袭古老的教义,在稳定的政权之下求得温饱。连Marwan的父亲听到“世俗主义”一词,都会嗤之以鼻,因为这意味着凯末尔,也就意味着教徒们的压迫者。
-Most Syrians were not politically well educated. How could they be, with the death grip Baathism had on education and with the margin the party left empty filled with loyalist clerics? People grew up loathing the word “democracy” without knowing its actual meaning. I once mentioned to my father that secularism was a necessary tool for progress. His face went red with rage. To him, “secularism” meant Atatürk—Turkey’s secular father— and thus the repression of religious people.
那些信誓旦旦要保护他们的西方政府,也不过是拿叙利亚作为赢得选票的筹码,偶尔送来一点NGO和武器。
-The members of the world’s most independent parliaments would use us as backdrops to posture against—some drowning us in sugared pity, others demonizing us as terrorist imperialist proxy inconvenient fools. The strongest countries promised protection but gave us only NGOs, warlords, and guns.
先是经年累月的资源掠夺,后来又是无休止的轰炸,难怪西方国家难以赢得叙利亚人的信任。
-Always, the West comes here, posturing about the protection of minorities, freedom, democracy, fair play. Always, they carve up our countries, steal our resources, bomb our cities—and then wonder why the sweet words they muttered while doing so don’t sound the same in our ears.
哪怕叙利亚人自己知道对阵的是革命者和反革命者、施虐者和受害者,但在西方世界的眼里,这一切都可简化为三个词:“Syrians against Syrians.” 好像一切都是一场无事生非。
国内国外,Marwan这样的年轻人,堪称少数派中的少数派。面对宗教、政治、革命这些互相交织的难题,他们有心无力。
2012年3月,反抗者Ali al-Babinsi的死,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爆全国抗议浪潮。Raqqa也被唤醒了。政权试图让他们互相割席,但他们上街高喊:“We want freedom, Muslims, Christians, Druze, and Alawites.”“Not Muslim Brothers, not Salafifists. We want the regime to fall.”
从来感觉自己是“局外人”的Marwan,这一回,终于看到一个全新的Raqqa。他头一回觉得:这是我的人民,这是我的城市。原本点头之交的亲朋好友,在共同目标之下,也瞬间变成亲密战友。
但这一切都不足以对抗政权。
在政府军的轰炸之下,Raqqa人民躲入地下室,城中物价飞涨,人们需要排上几小时长队、花十倍价钱,还不一定能买到限时限量供应的面包。
2012年12月,凛冬来临,反对派攻占了Raqqa。需要说明一下,我们总是用“叙利亚自由军”(Free Syrian Army,简称FSA)来描述叙利亚反政府势力,但这个描述其实是个统称而非确指。反对派并不是一股力量,而是好几股不同的势力,比如Nael所在的Ahrar al-Tabga,Aleppo附近的Liwa al-Tawhid,从Homs省发起的Farouq Battalions。
除了FSA之外,对抗政府军的还有著名的努斯拉阵线(Jabhat al-Nusra)——从基地衍生出来的分支组织,也是Nael的弟弟Tareq后来加入的那一个,在FSA式微后成为主要反对军。为了生存,FSA不惜与各路伊斯兰主义者结盟,这也为一场革命的截胡写下了注脚。
-Islamists didn’t have to exert much effort to hijack the revolution—it was easily given up by the politically uneducated crowds who had started it. Now it was an arena of jihad, divided into halves, with believers versus unbelievers on one side, and nationalist-believers versus takfiri-mercenaries on the other.
随后, ISIS正式入局叙利亚,成为搅局者。在目标清晰、执行力强、有稳定武器装备资金来源的ISIS面前,反对派显得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Each armed group would blame the others for ISIS’s victory. It was easier to weave tales of cowardice, conspiracy, and betrayal than to learn from their own disunity and poor planning.
2013年,ISIS占领了Raqqa,并宣布Raqqa为“首都”。于是,混战开始:政府军打反对派和ISIS,反对派打政府军、库尔德和ISIS,ISIS打所有人。
2014年开始,叙利亚战争已完全超越了内战范畴,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代理人之战”(proxy war):政府军背后是俄罗斯、黎巴嫩真主党、伊朗的支援;反对派背后是土耳其、沙特、卡塔尔、其他非ISIS的伊斯兰主义者的赞助;库尔德人背后是美国、法国等支持;ISIS背后,则是来自各个国家的极端宗教势力的直接参与,他们从伊拉克、沙特、埃及甚至更远的东欧、西欧地区筹集资金和人力,赶赴叙利亚加入所谓的圣战。
Nael死在了前线,来自Division 17的炮火中。
截胡的人,究竟截走了什么?他们截走的不仅是革命本身,还截走了叙利亚人对抗的希望和勇气,更截走了叙利亚人的身份。
作为ISIS“首都”,Raqqa成了风暴眼。虽然一开始看来,整个城市并无明显异样。
相比反对派的“作秀”,ISIS的一举一动背后才是真正的暴力机器。他们全面侵入到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禁止吸烟,焚烧书籍和乐器,女性不仅要头戴niqab还要穿及地罩袍abaya。他们对所谓违背教义的人和“共谋者”当众处以极刑,还把基督教堂改成伊斯兰教场所,播放战斗和自杀行动的视频,以招募新战士。
一直以来,Marwan虽然没有亲自上战场,但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抗争。他用早年熟练掌握的英语发推特,向外界传达这里的情况。ISIS统治下的Raqqa,上网越来越难,迫不得已的Marwan找到了新商机:把叔叔留下的艺术咖啡馆变成Internet café。
借着开咖啡馆的机会,Marwan不仅满足了自己的上网需求,还接触到了来自各个国家的形形色色的圣战分子——他们也必须来这里才能跟远在异国的家人朋友保持联络。于是,Marwan一边靠着给圣战分子们创建账号、卖流量赚钱,一边也忙里偷闲在自己的推特时间线里,浏览圣战分子、反抗者、激进分子和记者们的讯息。
我们总以为风暴眼中的人会了解第一手信息,但当你陷入战局、忙于藏身、网络被切断、真假消息满天飞时,你甚至很难知道亲朋好友和其他地区的状况,更不知道战事背后的国际关系博弈或僵持到了什么地步。靠着亲眼所见和各路消息源的综合,Marwan才逐渐拼凑出一个全局画面。他发出这样一句灵魂拷问:
外界对叙利亚的认知,也没有清晰到哪里去。
那些不懂阿拉伯语的人、从未涉足ISIS领土的人、一年前都还没听说过叙利亚的人,都敢在叙利亚问题上发表“高见”。当然,其中不乏相关利益国宣传机器借题发挥,甩锅敌对势力;也不乏自媒体煽动情绪,赚取流量。加上叙利亚政府军、FSA、非FSA反对派、ISIS之间的互泼脏水,多重矛盾的叙事之下,叙利亚的真相越发扑朔迷离。
外界都以为Raqqa是ISIS的大本营,城中居民都是恐怖分子,殊不知他们也是受害者,除了要忍受ISIS的入侵,还要忍受无止境的轰炸。
Marwan说,西方国家政府用轰炸的方式判了Raqqa的死刑,但活跃在Raqqa的大部分恐怖分子并非本地人,而是来自其他阿拉伯国家以及欧洲、美国、俄罗斯,他们甚至在来叙利亚之前已在当地政府的watch lists上,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能成功飞到土耳其、进入叙利亚呢?Raqqa人又凭什么要为西方国家的恐怖活动负责?
这明明已经不是一场叙利亚人的战争。
整个Raqqa唯一的英文推特博主Marwan,开始与画师Molly合作,用镜头记录被占领的Raqqa,配上简单的文字说明,交给Molly绘图,发表在Vanity Fair杂志上。2015年,在成功跑路到土耳其后,他还返回Raqqa继续记者事业,冒着被ISIS发现和被以间谍罪处决的风险,为 The New York Times和Foreign Policy写稿。
无数war junkie来加他的推特,大批记者邀请他接受采访。但他并不想出风头,不想通过谴责ISIS的方式成为社交网络的宠儿。
全世界那么多关注叙利亚的人,有多少是真的在乎呢?有的是利益相关者,有的忙不迭选择政治站边,还有的热衷于通过叙利亚来印证自己的既有观点,比如“ISIS就是穷凶极恶”,“美国就是幕后推手”,“欧洲要想清除恐怖活动,就要从源头消灭”。
抛开对错不谈,这些站边与观点,跟叙利亚本土人民有多大关系?有多少人能超越政治立场,站在人性那一边?那些反战的声音,又有多少能落实为行动,带来实际改变?
在阿勒颇被反对派审讯时,Marwan也被问到这个问题:“你觉得你拍的照片能带来什么改变吗?你觉得世界看不到吗?你觉得他们在乎吗?”Marwan书中的这几句话很戳中我:
在叙利亚复杂的连年战争中,要想坚持下去,就不能一直care。只有适当的关闭情绪,才不至于崩溃。记录是一种找回自己的方式。记录本身,改变不了什么。但在记录的过程中,你可以重新建立自己的体系;在建立体系的过程中,你可以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Clarissa Ward在《On All Fronts》一书中曾提到,在叙利亚,好像一切生命都更加鲜活。这句话在我心里回荡很久。
现在对比来看,我想或许一方面是因为生命与死亡的对比过于鲜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这里,政治、宗教、经济,一切你曾经坚定不移相信的体系都在崩塌,从形而下到形而上都是一片废墟,但也正因为这种瓦解,你不必再拘泥于曾经的体系,你可以在混沌的缝隙中找到一丝机会,遵循自己的意志,在废墟上重建身份。今天的第一、第二世界,都未必能有这样的机会。而这个重建本身,就是生命力的展现。
这本书最可贵之处,也正是Marwan在重建过程中呈现的思考火花。
比如,在探访摩苏尔的时候,他发现那里的人觉得在ISIS统治下很有安全感,无论是曾经支持萨达姆的人,还是支持库尔德人民兵组织(Peshmerga)的人,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让他们保持团结”。
对于宗教派系之间的斗争,他说,每个派系都认为其他派系抢夺了自己的身份,每个派系都觉得这个身份不能包容其他派系的人,只有自己才是最佳代表者和继承者。
对于ISIS的暴行,他会从历史角度进行反思:我们的历史书就是一本血泪史,我们为胜利者镀金,为他们曾经的恐怖活动辩护,ISIS跟他们真的有多么不同吗?“暴力—赞颂暴力—压迫—反抗”,这难道不是一个全球性的循环?
Marwan说,叙利亚的损失,不仅是百万平民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身份。他们越迫切地想要找回自己种族、宗教、部落身份,就越是无可避免地跟战争绑在一起。
-Syria’s real loss wasn’t the millions of displaced civilians, nor the hundreds of thousands of casualties. It was the practical side of identity, real or fake. That illusory identity, bounded by a line drawn on paper, was never really shared but instead was enforced by the de facto world system. Later, the more certain you were of your “real,” which is to say nonnational ethnic, religious, or tribal, identity, the more you reflexively clung to the war. And war is an ugly word.
2016年,Marwan决定彻底离开,移居土耳其。讽刺的是,最终促使他离开的,不是每日的轰炸,不是战争的凶残,而是ISIS统治下的人们已经开始互相猜忌,互相举报,而Marwan害怕自己最终会变成他们的一员。
本书最后,凌晨四点的伊斯坦布尔,Marwan在小巷里数酒瓶。而叙利亚的战争,依然持续至今。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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