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萨德的代价 | 叙利亚专题03

Célès
2022-05-14
來源:浦口工厂PukouFac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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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脑是谬误的


但他的宝座是正确的

国家向他弯腰

向他的车轮弯腰


——阿多尼斯《统治者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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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萨德政权

为何绑在俄罗斯战车上?


作者/ Célès
科技商业作者
古文明&古典音乐爱好者
叙利亚十级研究员



正当西方国家大肆制裁俄罗斯时,叙利亚总统阿萨德却公开力挺俄罗斯。3月18日,他在电视演讲中说:“西方证明了国际法一文不值,一笔勾销了全球协议的所有原则,把世界变成了一片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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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ssian President Vladimir Putin shakes hands with Syrian President Bashar Assad during their meeting in the Black Sea resort of Sochi, Russia, on May 17, 2018.


早前克里姆林宫就表示,欢迎叙利亚志愿战士与俄罗斯军队一起在乌克兰作战。在叙利亚11年战争期间,叙士兵积累了丰富的城市巷战经验。对俄罗斯而言,他们是处理城市巷战“脏活”“累活”的优选。


截至目前,已有超过40000名叙利亚志愿军报名签约。俄罗斯承诺为每人支付1100美元的薪水,受伤或丧生还有更高赔偿。在这个面临高失业率、士兵月薪仅几十美元的国家,这无疑是一份具有吸引力的offer。


俄乌战争爆发后,不少叙利亚人对乌克兰感到强烈共情,声援乌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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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yrian boy with his face painted in the colours of the Ukranian flag attends the rally in Idlib.


但与此同时,不少叙利亚人也深信,当反政府势力勾结外国政治资本和恐怖分子、破坏叙利亚政治进程时,是俄罗斯阻止了叙利亚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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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ents demonstrate in support of Russia following its invasion of Ukraine, at a university campus in the Syrian city of Aleppo on March 10, 2022.

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点,阿萨德政府公然与普京站在一边?从刚上任时积极改革,到引发反抗暴政的国民革命,从打击各方反对军,到如今卷入俄乌战争,阿萨德政府都经历了哪些危机?面对当下的国际冲突,如何理解阿萨德政府的处境?


拥抱改革,or保留威权?


2000年,前总统哈菲兹·阿萨德(Hafez al-Assad)去世,其次子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继位。他原本是一名普通的眼科医生,后来因为哥哥意外去世,被迫回国成为父亲钦点的接班人。

成为总统后,他开始在国内实行民主改革,高调反击腐败,推动经济改革。亲民、朴素、温和是他的一贯标签。她的妻子阿斯玛(Asma Assad)也成为不少自媒体口中的“最美第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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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ma Assad & Bashar al-Assad


但对于这样一个来自阿拉维派(伊斯兰教什叶派的伊斯玛仪派支派的派别之一)的家族政权来说,“破旧立新”并非易事。

一直以来,叙利亚就是民族与宗教交汇之地,包括伊斯兰教逊尼派、什叶派、阿拉维派、德鲁兹派等,其中逊尼派超过60%,而阿拉维派仅占10-12%。很多逊尼派和什叶派人都将阿拉维派视作“异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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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时间线倒回100年前。1920年法国委任统治期间,为分化以逊尼派为主的反法势力,推行“分而治之”政策,加大从少数教派中征兵的比例,阿拉维派的社会地位不断提高。

1963年,社会复兴党(Baath Party)夺权成功。他们宣扬社会主义、平均主义,进行国有化改革,逊尼派的影响力在此过程中遭到削弱。

1970年,从中尉一路上位成为总统的哈菲兹·阿萨德,在党内展开清洗运动,将军队等重要部门都交由家族所属的阿拉维派人士掌握,政权与逊尼派的矛盾也愈发紧张。

1980年6月,老阿萨德躲过一次暗杀。几周后,他颁布第49号法律,宣布所有穆斯林兄弟会成员一律判处死刑。1982年2月,政府军装甲部队在哈马(Hama)展开暴力镇压,与穆兄会成员一同被杀死的,还有数万逊尼派民众,死亡人数在1万—3万之间。

此后,逊尼派叛乱看似平息,但仇恨的种子却再难以消除。这段时期长大的逊尼派孩子们,从小见证家中长辈如何被阿萨德政权的秘密警察当众羞辱、拘捕、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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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利益集团的根深蒂固,加上阿拉维派与逊尼派的矛盾,种种历史因素,直接导致巴沙尔·阿萨德纵使有心改革,也无法抹去威权与独裁色彩。

民众无法当众批评政权,却也悄悄记录下高压政权的种种暴行,直到2011年,这口高压锅终于爆炸。

为维持稳定,老阿萨德时期建立的“秘密警察”(mukhabarat)体系,一直在持续运转。这个系统包括四个主要机构:军事情报局(Military Intelligence)、政治安全局(Political Security)、国家安全局(State Security),以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空军情报局(Air Force Intelligence)。

它们总部设在大马士革,分支机构遍布全国各地,每个分支都有自己的拘留和审讯设施。

阿萨德的“秘密警察”,不仅无孔不入监视民众,还会通过极端折磨手段对待异见者。

No Turning Back: Life, Loss, and Hope in Wartime Syria》一书中,原本家境富裕的保险公司主管Suleiman,因参与和拍摄抗议行动,被秘密警察盯上,在2012年被空军情报局拘捕后,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直到两年多后的“大赦”才被释放。


Pushed to the floor, bent at the waist, his legs and upper body forced through the hollow of a car tire, his hands still handcuffed behind his back, his eyes covered. He was in the dulab, the dreaded tire, immobilized, unable to see the blows to brace for them.Suleiman walked out on the bloody, sluffed soles of his feet. He tried standing on his tiptoes, but that hurt even more. He didn’t yet know that four of his toenails had been yanked out.


表现来看,叙利亚政权把自己包装成现代的、世俗的、反宗教的、甚至尊重女性的形象,但在这套话语体系之下,它还潜藏着另一套截然相反的话语。一些人把阿萨德政权视为中东地区的社会主义和反帝国主义力量,但考察叙利亚的历史进程就会发现,这种观点并不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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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以待毙,or引狼入室?


2003年,美国出兵伊拉克。这给阿萨德带来了新的难题:若不采取行动,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被颠覆的政权;但跟美国正面交锋也不现实,是否有可能借助外力?

阿萨德做了一个看似有些离谱的决策——允许外国和当地圣战分子借道叙利亚进入伊拉克。他觉得,这样一来可以识别和消除本土伊斯兰主义者的潜在威胁,二来可以牵制美军,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Assad’s solution was simple —allow jihadists, foreign and local, to transit through Syria into Iraq, and in so doing achieve two objectives: identify and rid the Syrian regime of potential threats from homegrown Islamists, while at the same time keeping the Americans busy in Iraq.


复兴党成员、阿萨德的大学同学Ayman Abdel-Nour说:“我们会把他们送到伊拉克。如果他们死了,我们会很高兴;如果他们没死并回来了,我们就会逮捕他们,因为叙利亚不需要圣战分子。”

事实却是,从此,叙利亚成为了有“官方许可”的各国圣战分子的中转站;叙利亚人也成为继利比亚人、沙特人之后的第三大外国武装分子。有圣战分子说:“我们不会在叙利亚开展工作,这样就可以换取阿萨德政权的视而不见。”

可以说,后来极端宗教势力在叙利亚不断壮大,尤其在ISIS宣布建国后,各国圣战分子涌向叙利亚,也有当初阿萨德自己种下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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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ria & Iraq in 2014

与ISIS不同,阿萨德政权并没有把宗派主义当作一种意识形态机制,而是把它当作一种实用的工具手段:

利用不同族群的分歧与对立,挑起他们之间的互相攻击,以此巩固权力;甚至采取宗派主义手段,制造逊尼派、什叶派以及基督徒之间的分裂割席,再由政府方面出面安抚部分民众,确保他们不会结成某种联盟。

在叙利亚学者亚瑟尔·穆尼夫看来,阿萨德并没有多么稳固的统治基础,“只是在各方势力的冲突和分歧之间游走以巩固自身的权力罢了”。由此回看当初这条“一石二鸟”之计,倒也符合阿萨德政府的一贯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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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rian children play on a street with plastic toy guns in a rebel-held district of the northern city of Aleppo on July 6, 2016


孤注一掷,or携手普京?


2011年,反对阿萨德政府的行动爆发。引发抗议的内外部因素很多,而阿萨德政府长达四十余年的威权统治,是不可忽视的主要内部因素。

在抗议行动走向军事化之前,叙利亚政府已开启暴力镇压,上千名示威者被秘密警察逮捕和杀害。局势愈演愈烈,很多原本不想拿起武器的人,逐渐意识到从开始抗议那一刻起,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No Turning Back》中,一位阿拉伯语专业的大学生Abu Azzam,与好友们组建了民兵组织“法鲁克旅”(Farouq Battalions),但他一开始并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指挥官,陷入持久战。


“I took to the streets as part of a revolution, I didn’t think one day I’d become a commander,” he said. “I didn’t start this to be one. Nobody thought it would last long, or that we would get to the point of even taking up arms. We just want to end this.”


面对全国各地涌现的民兵武装组织,政府军开始动用坦克、火炮等重型武器,甚至通过“无差别轰炸”的方式进行镇压。

《No Turning Back》中,有位于Saraqeb的平民表示,政府军多次在平民区使用化学武器,他以为找到这些武器的证据就能引起国际关注,然而奥巴马的红线并没有起到震慑作用。


“We thought that if we reveal the existence of the canister, that would end the regime because of Obama’s red line and international laws against chemical weapons use,” he said. “I had hope that the time will come and the proof will be ready, here in the cave, but nobody cared.” To the activist and many like him, Obama’s red line meant no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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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house burns after Syrian government shelling in the Baba Amr neighborhood in Homs province.

在军事镇压的同时,阿萨德政府还采取了伊斯兰化措施,一方面,监禁和关押抗争者中的世俗派,比如前文提到的Suleiman;

另一方面,对曾经关押的伊斯兰信徒进行“大赦”,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出狱后成为了圣战组织的领导人,包括后来的“自由沙姆人伊斯兰运动”(Ahrar Ash-sham)和ISIS。在他们成为反对军后,阿萨德政府即宣布他们与基地组织关系密切,再以反恐之名加以剿灭,自己的军事行动便可以获得舆论支持。

即使这样,战争局势还是完全失控。无论阿萨德政府军还是反政府武装军,都没能取得压倒性优势。随后,ISIS攻势汹涌,2015年一度占领半壁江山。


俄罗斯,会是阿萨德的最后一张底牌吗?

早在苏联时期,阿萨德政权就与莫斯科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叙利亚战争爆发后,俄罗斯向阿萨德提供了价值10亿美元的军备、医药和物资援助。

克里姆林宫还发起密集的“信息战”。“今日俄罗斯”(Russia Today)和“俄罗斯卫星网”(Sputnik News)等一众媒体不断发布消息,指责西方和以色列破坏了叙利亚的和平与安全,导致伊斯兰极端主义在该国大规模扩散。

这些真假参半的消息,也在潜移默化改变叙利亚民众的偏好和认同。就这样,阿萨德政权被牢牢绑在了俄罗斯战车上。

2015年9月30日,俄罗斯宣布军事介入叙利亚,并发动第一次空袭。所谓“针对ISIS”的袭击,实际轰炸的却是非ISIS的反对军。

死亡人数无法核实,但据报道有数十人死亡,其中包括平民。为确保阿萨德政权的生存,俄罗斯不惜拿出压倒性的武力,甚至通过“无差别轰炸”打击反对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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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rian army ground attacks & airstrike locations, Oct 2015

但明面上,俄罗斯始终坚称自己是应叙利亚政府邀请,打击恐怖主义。对普京来说,这种舆论包装,不但可以改善俄罗斯的国际形象,而且可以分散国际舆论对乌克兰和克里米亚事件的关注。

至此,曾经的“内战”升级为国际问题——一边是俄罗斯、伊朗、黎巴嫩真主党,另一边是美国和海湾国家。多方角力的复杂性进一步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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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ria's Wars Within a War


“叙利亚道路”,or俄军的试验场?


自从2015年介入叙利亚战争以来,俄罗斯空军针对ISIS和叙利亚反政府武装发动了上千次空袭,帮助阿萨德政府军收复了众多城市和乡镇。一度风雨飘摇的政权终于得到巩固。

但对阿萨德政权来说,这高昂代价换得的“稳定”,究竟会指向一条属于自己的“叙利亚道路”,还是另一个巨大的政治陷阱?

2015 - 2019年间,俄罗斯在叙利亚的空袭行动大约每天花费400-500万美元,合计已超过50亿美元,约占俄罗斯军费的10%。

为完成空袭行动,俄空军先后动用了苏-25、苏-30SM战斗机、米-24武装直升机以及图-95和图-160战略轰炸机等先进装备,俄罗斯唯一一艘现役航母库兹涅佐夫号也前往地中海助战。

自介入战事以来,俄罗斯把大量新锐武器投入叙利亚进行测试,并根据情况反馈进行了改进。此外,俄罗斯还出资10亿美元支持阿萨德政府的国内重建工作。

2015年,俄罗斯在叙利亚拉塔基亚建立了赫迈米姆空军基地(Khmeimim air base),此后在该基地部署了先进的S-300及S-400防空导弹系统,而这一基地距离北约在土耳其南部的因吉利克空军基地(İncirlik air base)仅数十公里。

叙利亚另一个港口城市塔尔图斯(Tartus),则是俄罗斯在前苏联国家以外唯一的海军基地所在地,为俄罗斯提供了一个在地中海的关键滩头堡与一个在北约南侧的战略前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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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ladimir Putin visits Hmeimim Air Base in Syria on 11 September 2017.

西方国家在叙利亚的决策一直缺乏连贯性,但俄罗斯证明了自己能以决定性的方式进行军事干预。多重因素叠加,俄罗斯不但从阿萨德政府手中得到了更多军事基地和经济利益,而且赢得了叙利亚和平进程的发言权。

“毫无疑问,在叙利亚的行动也给了莫斯科在其他地区开展行动的信心,无论是对乌克兰还是对北约成员国。”


俄罗斯国立高等经济大学政治学系助理教授列昂尼德·伊萨耶夫对Al- Monitor指出,“由于俄罗斯在中东的政策有效,克里姆林宫学会了如何为更高利益下赌注,学会了虚张声势,也学会了阐明自己的立场并发出最后通牒。

对普京来说,叙利亚就是“俄军的试验场”和“民兵的供应库”。他的确达到了巩固阿萨德政权的目的,但与此同时,他的军事行动加剧了西方对叙利亚的封锁与制裁,叙利亚的经济结构脆弱不堪且严重依赖俄罗斯,社会上涌现大量失业者。

这也在一定程度促成了开头的那一幕:昔日的叙利亚民兵宁可“拿命换钱”,赶赴乌克兰战场。

俄乌战争仍在继续。叙利亚政府与俄罗斯的军事联手,无疑也是双方多年结盟的必然结果。只是,在西方集体制裁之下“逆势”支持普京,赶赴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战场,阿萨德究竟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参考文献:
  1. Rania Abouzeid “No Turning Back: Life, Loss, and Hope in Wartime Syria”

  2. Gayle Tzemach Lemmon “The Daughters of Kobani: A Story of Rebellion, Courage, and Justice”

  3. Aya Iskandarani “Russia drafting thousands in Syria for Ukraine war”

  4. Lizzie Dearden “Russia launches first air strikes in Syria as non-Isis rebels claim they are being targeted”

  5. 亚瑟尔·穆尼夫《叙学者谈叙利亚困局①|如何理解阿萨德政权?》

  6. 周意岷《解析俄罗斯在叙利亚的混合战争》

  7. 澎湃国际《危机时刻俄罗斯陈兵东地中海,驻叙基地成俄对抗北约桥头堡?》




-To Be Continued-



文/Célès
图/源于互联网
本期编辑/朱璟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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