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岛由纪夫的名著《金阁寺》里面,反复出现的“金阁寺”既象征着主角对美的执着,也象征着主角追求人生整全性的无谓挣扎。对性的极端渴求和极端的性无能,廉价的怜悯和登峰造极的恶,极度的自卑和偶然的希望缠绕着主角,而这种种矛盾被主角全部归纳为同一个意象,也即“金阁”。整部小说甚至可以被理解成主角在与金阁寺这一意象进行着某种虐恋,如上所述,金阁寺这个意象统摄了主角人生中的三大矛盾,构成了主角大多数情况下苦闷的策源地,然而,这种苦闷驱策着主角,推动着他祈求乃至寻求人生的完满。以金阁寺为中心,主角的人生开始失去平衡,在父亲生前与他人偷情的母亲反复写信叮嘱要主角出人头地接管父亲的寺庙,住持道貌岸然实则暗中嫖妓,战争带来了物资紧缺,美国士兵逼迫主角对妓女施暴,揭示了他虐待狂的一面,但挥之不去的结巴却一点点摧垮他的自信,伴随着他性欲的高涨,他潜藏的性无能开始显露(有趣的是这一性无能的具象化就是嫖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金阁),跟他为友的,要么是善良却终于走向毁灭的鹤川,要么是和他一样身有残疾,却把残疾作为一种社会资本用以作恶的柏木。金阁容纳了他人生中几乎所有的矛盾,伟大的金阁,在外人看来有着神力的金阁,藏污纳垢的金阁,道貌岸然的金阁,唤起了他内心的某种撕裂感。在那里,他无法义无反顾地选择善,肉体的欢愉和精神的软弱束缚着他,而他也不能毫无顾忌地踏入恶,生的欢愉和对美的追求(比如克服口吃吹出优秀的尺八曲)规劝着他。在这种痛苦中,主角的毁灭已然提上日程,只有烧毁象征着内心矛盾的金阁,解脱才成为可能。
黑泽明的名作《蜘蛛巢城》剧情:大将鹫津和三木平叛有功,回主城领赏。路过森林时,二人迷路并遇到一个女巫。她预言鹫津与三木当晚会升迁,而鹫津很快会当上蜘蛛巢城的城主,而三木的儿子以后也会成为城主。鹫津回到主城,主君果然将其升官,这使得他对预言深信不疑,在妻子的怂恿下,经过思想斗争弑杀了主公,在三木的协助下嫁祸少主,自立为城主。后为了让妻子腹内的孩子做城主,又在过继三木儿子为世子的仪式上派人暗杀三木及其子。三木遇害,其子逃往敌国。谁料孩子胎死腹中,妻子本人发疯。不久,少主与三木之子向敌国借兵讨伐鹫津。女巫又预言只要森林不移动,鹫津就不会失败,鹫津向全城宣布了这一预言。但是翌日早晨,森林居然移动了。其实这是讨伐鹫津的军队把树枝绑在马背上做掩护导致的假象,但浓雾之中,城内根本无法看清,以为预言应验了。最终城内士兵军心大乱,起兵响应,乱箭射死了鹫津。(改编自百度百科)
三岛由纪夫在这部小说里似乎意图揭示一种普遍性:每个人内心都存在着自我毁灭的基因:一旦人性中的恶与善,美与丑不能被整全地、自洽地表达,矛盾与灭亡就会如天启四骑士般接踵而至。这一自毁机制可以参照黑泽明《蜘蛛巢城》中的女巫预言这一意象进行理解,当主角鹫津策马踏入森林的那一刹那,女巫的预言启动了主角内心深藏的的功名之望和叛逆之想,使得主角开始怀疑自己忠臣的人设,以此为切口,在夫人的挑拨下,主角一步错步步错,走入弑君杀友的深渊。但主角的失败,并非根源于他的背叛行为(在日本战国,下克上是常事,大魔王织田信长的家族也是如此起家)而是源于主角在实现预言的过程中内心挥之不去的矛盾,权欲促使他果断杀害自己的友人,甚至不惜将知情的亲信全部灭口,而良心又让他看见友人的冤魂,在部下面前表现地神神叨叨软弱不堪,当预言预知了他的富贵时,他服膺预言的神力,当预言阻挡了家族的崛起时,他又处心积虑对抗预言。这种在人性不同面向前的反复翻转,疲于奔命,使得主角的无能与软弱显露无疑,最终让部下在讨逆的军队到来之时背叛了主角。
总得来说,三岛由纪夫式的人生似乎可以被总结为以下三个基本定律,在三岛由纪夫的其他作品,例如《天人五衰》里面,主角的人生似乎都遵循着以下轨迹展开:
(1)主角赖以生存的唯一依靠是虚无,任何意识形态与善恶对立都是外在于主角的。
(2)主角能够诚实地表述、窥见自己的每个面向,但他不能在这些面向中做出选择,他的善性使他无法被动地接受任何良善中蕴含的必要之恶,但无法接受必要之恶的结局只能是投身更广义的恶。
(3)主角的唯一解脱之途是自我毁灭。
这三大定律一定程度上指出了人的普遍劣根性。某种程度上,人的悲剧很多时候并非来源于极端的“恶”或者“善”,而是来自极端的“中庸”,这种中庸不是中国人沾沾自喜的那种“率性之谓道”的中庸,而是体现为一种故意“两不沾”的努力,刻意保持中立的洁癖性中庸,因而也有走向“极端的中庸”的可能,这种中庸的结局就是使得人陷入(2)中描述的矛盾,《金阁寺》的主角,正是在这种“极端的中庸”中走向自我毁灭,好比阿Q一辈子都在优胜,但是阿Q并没有因此获得解脱,因为他的优胜已经被异化成了他的生存方式,他不能一日脱离此种优胜法而生存。在日式恐怖作品中,有许多优秀作品正表现了这种三岛由纪夫式的恐惧:主角在清醒的,能意识到周围的反常的状态下,走上了一条被反常之物同化的绝路,在这个过程里,这些反常之物都以某种“虚无”的面貌出现,它们毫无来由地降临,毫无来由地开始工作,亦没有任何救赎之法,因为这种反常根源于主角的某种彷徨或者是内心矛盾,主角本身的反常暗示甚至是导致了外部的反常,这两种反常共同作用,促成了主角灭亡的必然。
不妨举几个典型例子,在日式精神污染小游戏《翌日》中,主角每天做的事情再“正常”不过,就是沉默地从地图的最左边走到最右边,如此反复,直到主角被地图上的反常之物杀死或者同化。在这里,每一章的主角仿佛都只是一个空壳,没有任何主角的背景资料被叙述,没有任何的前因后果被展开,主角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领导玩家去探寻地图上的反常之物(因而主角也可以说是反常之物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纯净的恐怖不为象征什么,也不缘于什么,更不需要借助什么才能发生,因此便不可能存在有任何祈禳之道,如果一定要具象地形容这种恐怖产生的根源,便只能将其归纳为一种完全的空虚(就像三岛由纪夫笔下的主角经常面对的那样)。与这种无意义的空虚相伴的,还有主角身上散发出的的强烈矛盾感。在不少章节中,主角的彷徨最终导致了鬼怪的趁虚而入,诱发了主角的死亡,举例来说,翌日的第四章中,主角每天走一样的路,到河边去跳河自杀,然后复活,如此反复,直到最后一日,主角在跃入水中时发现自己无法在复活为止。空无与矛盾两大主题,在这个场景中表达地淋漓尽致,空无体现在:主角明知跳河自杀的结局是复活,却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个过程,游戏背景没有给我们主角为何要这么做的任何交代。矛盾则体现在:主角到底是希望活下去还是希望死亡呢——在此,主角的态度也是逡巡不进的,一会儿渴求生,一会儿期望死。如果是希望生,为什么主角要反复地跳河自杀,如果是希望死,为什么主角在最后一日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复活时,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心理呢?主角的悲剧,恰恰源于主角不能干脆地决定自身所处的状态,而只能交由鬼神来钧裁,而后者钧裁的形式是粗暴而恐怖的,就是取消主角复活的机会,将主角拖入深渊之中。
《暗芝居》第九季第四集《兔子小屋的男人》:主角是一个担任生物课代表的小男孩,他的任务就是饲养兔子,一日他在饲养兔子的时候看到一只没有形状也没有名字的黑色怪物生活在兔子笼内,他请求怪物离开,怪物让男孩帮他找一个下家,男孩想到温柔的老师,便将怪物送到了老师家,当夜老师便遭遇不测,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同样地,在著名的恐怖风格番剧《暗芝居》中,这种空无感与矛盾感也如影随形,恐怖之物大多毫无征兆、毫无理由地凭空出现。并且在某些场合下,鬼怪甚至与主角是一体的,似乎暗示着主角内心的阴暗或者矛盾才是最恐怖的存在。举例来说,主角在很多情况下是唯一能够体察到恐怖之物存在的主体。在《暗芝居》第九季第四集《兔子小屋的男人》里面,兔子屋内那只不具名的怪物没有形体,没有名字,它唯一的对话是请求喂兔子的小男孩为它找一个归宿。那么,为什么这只怪物在兔子笼里面待了这么久,而却只有小男孩一个人能体会到它的存在呢?此处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这只怪物纯粹是小男孩想象出来的,但为什么善良的小男孩最后会一手策划了这一悲剧呢?小男孩没有意识到这只怪物的危险性吗?这一矛盾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小男孩把怪物带到老师家安顿的行为,正隐喻着小男孩对老师畸形的爱与依恋。换句话说,这只怪物象征的是男孩对老师占有欲的一面,而这只怪物之所以没有形体,是因为小男孩的表达能力有限,无法恰当地言说自己内心的阴暗面。而一旦这种孤独可以具象化,不难想象,这只怪物可能会以其他的面貌出现,例如《金阁寺》主角内心反复浮现的金阁,又例如《红楼梦》里赵姨娘临终前看到的用棍棒击打她的鬼怪。
为了便于理解日式恐怖的“空无”与“矛盾”,不妨举一个对照组——中式恐怖游戏在这方面则大异其趣。举例来说,中式的恐怖游戏往往拥有一套整全的故事线,在这个故事线里,恐怖之物按照一套人间的因果逻辑运作着,主角只要遵循人间的良善之道,愿意遵循给定的线索去“善意地思考”,鬼怪是可以有破解之道的,换句话说,这些游戏中的“鬼魂”不过是以另一种质料形式生存着的人类,因此“问苍生”,从某种程度上,就是“问鬼神”。在《纸人》系列中,所有的冤魂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的,而主角之所以被鬼怪缠上,不外是他的前世与这些鬼怪有着说不清的恩怨,只要主角遵循一定的操作方法,所有的冤魂都有其超度之道。最后一幕的boss战,与其说是恐怖游戏,不如说更像是《生化危机》一类的RPG射击游戏。在boss战来临时,主角手中的枪剥夺了玩家的恐惧感,暗示了主角是某种能压倒鬼魂的存在,讽刺的是,如果从“鬼”的角度来看,面对拿着枪的主角时,应当感到恐怖的或许恰恰是boss自己。
此处可以再举伊藤润二的经典作品《长梦》为例来说明三岛由纪夫笔下的“矛盾”。在故事里,病人的噩梦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长,甚至长到永远,最后导致了病人的疯狂与死亡,但伊藤润二意图制造的恐怖感,并不仅限于刻画这种怪异的疾病本身,相反,结尾揭示了这一疾病的机制,这使得疾病本身带来的恐怖感被极大冲淡了——原来这种疾病的病灶是病人体内的几颗不知名小晶体。这一情节仿佛暗示着,第一,只要这种晶体的致病机理得到恰当的研究,这种病是可以被治疗的,第二,此种病也不具备任何的传染性。但是,真正使得恐怖达到高潮的,是结局主治医生的孤注一掷:他在无法独立完成致病机理研究的情况下,暗中将晶体投入了另一名病人的饮食中进行人体实验。最后一幕,偶然发现这一事实的助手惊慌失措地质问医生,而医生只是淡淡地将他进行人体实验以使女子得到解脱的伟业和盘托出——剧情到此戛然而止。从头至尾,医生都以一名敬业科学家的身份参与到病人的治疗中,可以说,直到结尾医生的真面目被揭开为止,在这个精神病院里,医生是最令读者放松也是最为正常的存在。这便体现出伊藤润二的某些高明之处:他将读者的目光先吸引到了一对较为分明的矛盾上——作为混乱者的病人与作为正常人的医生,随即在病人死亡后,用一个高明的帽子戏法将漫画真正的矛盾抛出:作为救世主的医生和作为虐待狂的医生。前一对矛盾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主体,并随着病人的死亡和病因的发现而消灭,但后一对矛盾,却是根本的,无药可治的,两种相互冲突的秉性在同一个主体身上显露,因而是无解的,不可能单方面地消灭其中一面而去发扬另外一面。因此,后一对无解的矛盾,才构成了伊藤润二这部作品中最恐怖的点睛之笔。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中反复出现的南泉斩猫公案:“师因东西两堂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大众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子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其实回到三岛由纪夫本身,这种在小说和恐怖作品中一以贯之的矛盾与空无两大主题,不止是个别人的悲剧,更是全人类的悲剧,在这种普遍性的催化下,日式恐怖具有了超越个体的意义。这种普遍性也可以用三岛由纪夫《金阁寺》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典故,即“南泉斩猫”公案来概括,讽刺的是,这个典故里陷入空妄的主体恰恰是以参破空妄为职业的僧人。在这个典故里,高僧南泉法师将猫杀死,寓意斩断了两堂僧人对猫的妄念。但是,如果“妄念”就像阿赖耶识一样,本身是不具形的,是本来空的,那么斩不斩猫,于妄念又有何干呢?假设僧人在猫死后怨恨南泉,或者怨恨争猫的对手,或者思念猫,那么南泉将猫杀死的行为,最终只是增加了妄念呈现的形态,而对僧人的修行没有任何的正面作用,故而赵州和尚最后通过把鞋子放在头上,寓意“上下颠倒”的方式来讽刺南泉法师“杀猫以斩妄念”的做法,才是真正的妄念缠身。固然,南泉法师不顾戒律,杀生以断念的行为颇有禅宗“遇佛杀佛”的豁然,但倘若揭开了看,南泉终于还是没能摆脱“参透猫”和“执着猫”这对矛盾——如果真的参透了猫,对猫“无所谓”,那么何苦要劳神费力,又是开大会决断猫的命运,又是将猫一刀两断呢?真的没必要。
因此,南泉法师的禅参得再高明,最终也难免陷入虚妄和矛盾,空与妄,高僧不免。到头来,他也不过是另一个身穿旧日本帝国军装,在众人面前剖腹自杀的三岛由纪夫罢了。如此一想,最恐怖的事情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