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检察官目前正在调查自2022年俄乌战争全面爆发以来，俄罗斯军队犯下的超过13.5万起战争罪行。由于战争仍在进行，乌克兰检察官不得不在炮火中展开这些调查，有时他们自己也成为战争的牺牲品。2024年2月，哈尔科夫的一名地区检察官在与丈夫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一起时，遭到俄罗斯导弹袭击，全部遇难。

乌克兰记者斯维特拉娜·奥斯拉夫斯卡参与了“清算项目”（The Reckoning Project），记录战争罪行的证词。该项目成立于2022年，由乌克兰和国际记者及法律专家组成，旨在收集并保存有关俄罗斯在乌克兰犯下的战争罪行的证据。奥斯拉夫斯卡与一名负责调查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南部暴行的检察官维克托里亚·沙波瓦洛娃共度了一天，深入了解了她工作的危险与挑战。

2022年7月的一天，沙波瓦洛娃像往常一样开车去上班，刚下车便感到周围异常寂静。据说，当你处于空袭中心时，会听不到任何声音。那时，一枚导弹击中了距离她约150米的一栋建筑。幸运的是，矗立在她和爆炸袭击之间的房屋救了她一命。她回忆起当时的感受，形容那一刻“就像灵魂被翻了个底朝天”。

沙波瓦洛娃见证了尼古拉耶夫市的大部分轰炸和导弹袭击。这座城市在2022年之前有47万人口，随着战争全面爆发，尼古拉耶夫经历了极为惨烈的日子。2022年春天，俄罗斯军队试图攻占尼古拉耶夫这座战略重镇，因未能成功，他们开始用大炮和导弹不断袭击居民区，造成大量平民伤亡和城市破坏。

有一段时间，炮击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会发生一次，城里的居民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危险的生活。沙波瓦洛娃和她十几岁的女儿每天晚上都在避难所里过夜，那个地方是九层建筑的地下室。然而，日子还是要继续。每天清晨，炮击（通常发生在六、七点左右）过后，她就会开始准备早餐、遛狗，接着匆匆赶去上班。她清楚，在下一轮炮击到来之前，通常会有两三个小时的相对安静，她必须利用这段短暂的时光完成工作。

2022年春天，37岁的沙波瓦洛娃被任命为尼古拉耶夫地区检察官办公室战争罪部门的负责人。在此之前，她和大多数乌克兰检察官一样，工作内容与战争毫无关联。然而任命之后，她和数千名同事一样，迅速接受了战争罪调查员的培训，深入学习国际人道主义法。作为培训的一部分，沙波瓦洛娃甚至前往海牙，访问了国际刑事法院。

根据“普京法庭”倡议，在全面战争的头两年里，俄罗斯在尼古拉耶夫市及周边地区对民用基础设施发动了超过2500次袭击。每当袭击发生，检察官团队都会与乌克兰安全部门、警方的战争罪调查员以及紧急救援人员一起赶赴现场，详细记录每一个细节。由于袭击大多发生在夜间，沙波瓦洛娃常常在袭击发生后的24小时内不眠不休地工作，直到最后一具尸体被从废墟中抬出，她才会离开现场。

在沙波瓦洛娃和她团队目前正在调查的2500起战争罪案件中，针对尼古拉耶夫居民区和其他民用基础设施的炮击约占70%。她表示，自己亲身经历的这些炮击场景为她的工作提供了无比重要的视角：“我就在现场，我记得很多细节。”尽管如此，几乎每周她都会抽出一到两天时间，亲自前往实地，继续调查工作。

检察官维多利亚·沙波瓦洛娃在她的办公室。 照片:维多利亚·莱克齐娜。

目击者既渴望又害怕开口说话

2022年春天，尼古拉耶夫地区的东部和南部被俄军占领。同年11月，经过八个月的奋战，第聂伯河右岸和赫尔松市终于获得解放。从那时起，沙波瓦洛娃领导的十人战争罪检察官团队，开始调查这些曾经被占领的城镇和村庄中发生的种种暴行。

那一天，我跟随沙波瓦洛娃和她的两位同事展开了一次实地调查。他们早上9点在指定地点集合，前往尼古拉耶夫北部的一个小村庄。这座村庄在2022年3月上半月被俄军短暂占领，今天的任务是尽可能多地收集证人证词。来自非营利组织全球权利合规（Global Rights Compliance，简称GRC）的律师团队也陪同前往。这是一家专注于国际人道主义法的组织，乌克兰检察官依靠他们的支持，处理数以千计的战争罪案件。GRC的律师们在面谈中会随时提供建议，指出哪些行为违反了国际法，指导检察官们收集必要的证据。沙波瓦洛娃说：“他们帮助我们提升了司法质量。”

在车内，沙波瓦洛娃坐在前排，多次给同事打电话，邀请他们参加关于OSINT（公开源情报）调查的培训。她每次都用温和的语气问候：“早上好，你好吗？”在这样一个随时可能遭遇夜间袭击的环境下，简单的问候变得格外有意义。

汽车驶离高速公路，进入一条泥泞的乡间小路，途中一群羊和牧羊人慢悠悠地穿过路面。我们缓慢行驶在广阔的田野间，沙波瓦洛娃向我解释了当天的行程：“我们要先去见村长。他和家人曾被俄军绑架。”她补充说，实地调查往往充满变数。

果然，车子行驶不久便遇到了无法通行的路段。司机只好步行去寻找绕行的路线。在这个阴沉寒冷的天气里，乡村小道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最终，司机在林地附近找到了一条可通行的路，但在出发前，必须先将几棵小树连根拔起才能通过。

我们相对幸运，在南部一些曾被占领的区域，这样的越野行动几乎不可能，因为那里的地雷遍布，成为了俄军留下的致命遗产。沙波瓦洛娃解释说：“在解放后的几周内，我们不得不依靠扫雷小组清理，比如警察局大楼清理完后，我们才敢进去搜集证据。”尽管人道主义扫雷工作每天都在进行，许多田野和森林仍然被红色的“停止！地雷”标志包围。

村长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瘦削男子，皮肤黝黑，显然是个常年在户外工作的劳动者。沙波瓦洛娃首先问了一些关于俄军占领期间的基本情况。她已经知道，村长曾被俄军绑架并遭受殴打，但在村庄解放后，他并未向警方报告。对此，村长平淡地回应道：“为什么？我们活着就够了。”当沙波瓦洛娃提到这是违反战争法的行为时，村长反问：“你们会调查这个吗？”沙波瓦洛娃耐心地回答：“这正是我们今天来的原因。”她深知，这样的证人往往需要时间建立信任，而许多人不愿透露经历，担心俄军会再度占领这些地区。

接着，沙波瓦洛娃把话题转向村庄的整体情况。几座房屋被炮火摧毁，而屋主却没有所有权文件，导致无法获得重建援助。她承诺会调查此事，看看能否提供帮助。

最后，沙波瓦洛娃回到了这次实地调查的目的：“即便你们不相信我们会调查这些罪行，我们也必须将它们记录在案。”村长出门抽了支烟，回到屋内，同意接受正式采访。检察官中的一人留在原地，用视频记录村长的证词，沙波瓦洛娃则继续前往下一位证人家中——一位失去了儿子的母亲。

刚刚跨入门槛，这位母亲便开始讲述她的痛苦经历：“他们闯进我家，把他捆绑带走，折磨了两天。然后，他们把他带到森林里，用铁丝绑住双手，开枪射击。他幸存下来，爬到了附近的村子。”她的讲述和许多乌克兰人的心态一致——坚信必须查明真相，惩罚那些肇事者。她坚定地表示：“当然，我愿意作证。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为什么不呢？”

维多利亚团队的检察官

证人签署她的证词

维多利亚·沙波瓦洛娃和她的同事

俄罗斯的一系列战争罪行

村长和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的遭遇并非孤例。在俄罗斯占领期间，类似的暴行在乌克兰多个地区屡见不鲜。

根据国际人道主义法，平民在占领期间应受到占领军的保护。然而，沙波瓦洛娃在与这些被占领土上的幸存者交流时，却频繁记录下绑架、任意拘留和酷刑的惨痛案例。例如，在一个村庄，一名男子被杀害，而他的妻子则被绑架。绑匪用袋子蒙住她的脸，将她带到战壕中，士兵们对她进行骚扰和嘲笑，甚至有一次用液体泼在她身上，威胁要烧死她，并侮辱地称她的儿子为“Ukrop”——这是俄军用来贬低乌克兰士兵的词汇。她被非法拘留了五天，在最初的几天里，每隔一小时便会遭受一次审讯，内容大多围绕她的社交媒体活动和她儿子的情况。最后，她被毫无解释地释放，未给出任何拘留的理由。

在另一座村庄，一位当地市长在分发面包时被绑架。他在多处拘留中心遭受了三个月的非法拘禁，期间他被电击和殴打，身心饱受摧残。在另一处村庄，一位年长的学校教师被俄罗斯士兵带走，他的妻子四处寻找他的下落，骑着自行车从一栋被俄军占据的建筑跑到另一栋，最终在一个浅坑里找到了他的残缺尸体，尸体被随意丢弃在一张床垫下，坑就在当地居民所称的“占领者总部”附近。

这些只是“清算计划”团队在尼古拉耶夫地区记录的众多案例中的一部分。这支团队的研究人员在乌克兰各地记录了数百起类似事件，这些地区在战争中都曾被俄军占领。无论是村里的领导者、志愿者，还是曾服役的退伍军人，甚至是持有合法武器（哪怕只是猎枪）的人，都成为了任意拘禁、酷刑和谋杀的头号目标。

“俄罗斯占领军完全无视他们在国际法下保护乌克兰平民的义务。”清算项目首席法律数据档案管理员拉吉·阿卜杜勒·萨拉姆表示。他进一步解释说，俄军将信息获取权、行动自由权和适足住房权等基本权利视为安全威胁，以安全为由剥夺乌克兰人最基本的人权。这种做法不仅无视了人道主义法的要求，也加剧了占领期间乌克兰民众的苦难。

2022年,尼古拉耶夫北部的一个小村庄被占领。照片:Viktoriia Lakezina。

正义来得太慢,检察官必须加快速度

检察官维多利亚·沙波瓦洛娃在她的办公室。照片:Viktoriia Lakezina。

此案已经提交法院，调查人员找到了一名尼古拉耶夫的居民，指控他向俄罗斯提供了关于该市民用建筑的情报，而这些建筑附近并无任何军事目标。除此之外，沙波瓦洛娃领导的部门还提交了其他几起战争罪案件，包括对平民的非人道待遇，如模拟枪决，以及在该地区某村庄内设立的拘留所中，平民被关押在恶劣环境中数天之久。审判现已展开。

沙波瓦洛娃表示，这些案件证据确凿，足以起诉相关的俄罗斯战斗人员犯下战争罪。然而，她也指出，调查所有战争罪行可能需要数年时间。正是这种对长期司法过程的认识，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驱使她加快调查的进程。她还补充道，许多重要的在线证据正在被删除，特别是来自Telegram的俄罗斯频道，因为发布这些信息的人意识到，这些帖子和视频日后可能会成为法庭上的证据。

乌克兰对俄罗斯战犯的大多数审判都是缺席审判。受害者可能对这一结果不满意,但检察官解释说,重要的是,不仅要对某个士兵进行惩罚。沙波瓦洛娃说:“通过证明某项罪行,我们证明了主要犯罪者的罪行。为了在法庭上证明他的罪行,不仅需要考虑我们的判决,还需要考虑我们的证据基础。 ”

离开尼古拉耶夫的第二天,我看到了关于俄罗斯再次袭击该城市和该地区的新闻。我打开了尼古拉耶夫地区检察官的网页,看到了检察官在袭击现场工作的照片,其中就有沙波瓦洛娃的身影。

作者简介：斯维特拉娜·奥斯拉夫斯卡（Svitlana Oslavska）是一位乌克兰记者和作家,著有两本书。自2022年以来,她一直在“清算项目”工作,记录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罪行。斯维特拉娜目前住在乌克兰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

文章信源：Coda Story（CO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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