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清算

上周，白俄罗斯纳夫坦炼油厂的两名劳工活动人士被白俄罗斯安全部门拘留，罪名是危害国家安全。被拘留的沃尔哈·布里蒂卡瓦（Volha Britikava）和阿利亚克桑德尔·库哈罗纳克（Aliaksandr Kukharonak）曾因批评卢卡申科政府，以及参加反政府抗议而短期入狱。

他们是三年前（即 2020 年 8 月）参加全国抗议活动的劳工组织和活动人士遭受镇压的最新受害者。目前白俄罗斯有40多名劳工组织成员被关押在白俄罗斯的监狱中，另有数十人不得不前往国外避难，许多工人每天都面临迫害和出于政治动机的解雇。这一波又一波的警察暴力浪潮是白俄罗斯的统治阶级对三年前2020年8月9日有争议的总统选举后，震惊全国的大规模劳工骚乱的回应。

2020年8月标志着大规模抗议活动的顶峰，它将作为独立的白俄罗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群众抗议活动和警察暴力事件而载入史册。2020年的选举抗议活动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工人组织作为独立的集体力量与其他强调其独特作用的社会群体（妇女、医疗工作者、养老金领取者、信息技术专家等）一起参加了抗议活动。

劳工阶级参与大规模选举抗议活动在白俄罗斯社会历史上并不陌生，但在2020年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哪怕是对比其他后苏联国家的选举和反腐败抗议活动中，包括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的所谓颜色革命中，以及在俄罗斯的反普京示威中，白俄罗斯的劳工抗议都是不同寻常的存在。

2020年10月，为声援明斯克工厂罢工者而组织的明斯克“游击队游行”

当我三年前关注白俄罗斯秋季抗议运动时，我那时已经完成了关于该国工人运动和国家对劳动关系的监管的论文。根据我对白俄罗斯社会历史的背景知识，让我对抗议者的成功可能性产生了悲观的预判，正如他们的政治领导人所想象的那样。我也没觉得卢卡申卡会辞职，但在抗议活动第一周结束时，我认为该国有可能发生积极的变化，而这可能来自工人运动的力量。事实上，别拉斯、马兹和许多其他工业企业的工人们设法自我组织起来，并让他们的老板和当地政客听取他们的要求，这在短期内挫伤了广大白俄罗斯国家资本主义精英的士气。

白俄罗斯的工人阶级力量

与街头抗议不同，工作场所的劳工骚乱有可能在工人权利和整体民主化方面争取到让步。随后三个月的事态发展表明，我的悲观是有道理的，即使是最温和的进步变革希望也破灭了。此外，得到莫斯科支持的卢卡申科下令并对抗争者进行无情且暴力的镇压，为白俄罗斯参与俄罗斯入侵乌克兰铺平了道路。白俄罗斯工人的困境不仅取决于卢卡申科的恶性专制转变，还取决于俄罗斯帝国主义的卷土重来。

2020年8月明斯克的抗议活动中，抗议者罗曼·扎伊采夫 (Roman Zaitsev) 胸部被眩晕手榴弹击中

为了确定劳工阶级在反对专制政权方面的弱点和力量，我们有必要对这几个月的突出事件进行研究。首先，让我们考虑一下工人以独立的集体身份，参与反政府抗议这一事实本身。这听起来可能有违直觉，因为白俄罗斯的宣传把工人描绘成卢卡申科民粹主义的力量支柱之一。而事实上，与其他后苏联国家不同，白俄罗斯保留了一个相当大的工业工人阶级，他们集中在位于首都明斯克和各地区中心的国有机械制造和化学工业企业中。明斯克的帕尔蒂赞斯基区（Partizanski district）就是明斯克拖拉机厂和明斯克汽车厂等大型机械制造企业的所在地。但这些企业和其他企业的工人一样沿着该区的主要小巷游行，加入到了城市主广场的抗议人群之中。

因此，工业国家工人阶级的结构性力量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抗议的潜力。那其中的抗议情绪和组织力量又如何呢？这就是所谓的白俄罗斯后苏联发展模式的矛盾所在。从历史上看，从苏联统治最后一年的大规模抗议活动开始，工人们一直在积极反对政府。1991年，白俄罗斯工人走上街头抗议物价上涨，并最终演变成反对执政党的官僚机构，这让人强烈联想到了2020年的事件。当时，白俄罗斯共和国即将戒严，执政党的威信扫地。

2020年10月，明斯克拖拉机厂工人大规模罢工

这些抗议活动催生了一场由后苏联大多数工人组成的传统工会（白俄罗斯工会联合会）发起的声势浩大的改良主义运动；同时也催生了几个激进的独立工会。沃尔哈·布里提卡瓦（Volha Britikava）就选择继承了这一传统，他是1991年萨利霍尔斯克钾盐矿罢工后成立的白俄罗斯独立工会的领导人之一。这些改革后新成立的工会为白俄罗斯工人阶级提供了组织资源和自我组织的经验。九十年代，卢卡申科于1994年掌权后，其治下劳工抗议活动也屡见不鲜。在1995年的一次抗议活动后，这位新总统警告说：如果抗议者胆敢占领广场，就会有坦克出动。而2020年的情况几乎就是复制了这一过程。

摧毁工会力量

卢卡申科的民粹主义转向部分是为了应对民众抗议的社会诉求威胁，部分则是为了先发制人，防止出现独立的政治竞争者。他决定暂停国有资产私有化，既是对工人运动的部分让步，也是为了防止出现邻国俄罗斯和乌克兰形成政治上独立的大资本家寡头阶层。卢卡申科的政治策略是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所理解的 "凯撒统治"（Ceasarist rule）：新总统建立了自己的行政权力，以冻结新生阶级力量的平衡，即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平衡，后者仍然拥有相当大的结构性和联合性权力。

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

不过，今天的白俄罗斯工会仍然是卢卡申科面临最危险的挑战者之一。由该国大部分工人组成的白俄罗斯工会联合会主席乌拉基米尔·汉查里克 (Uladzimir Hancharik) 于2001年竞选总统，但在有争议的选举中输给了卢卡申科。

此后，卢卡申科总统政府开始对工会发起两路进攻。它在工会联合会之上任命了一位忠诚的人，并发布了一项紧急法令，在所有行业推行短期雇用合同。于是最大的工会联合会实际上成了总统府的一个分支机构，而持不同政见的工会则在法律上被边缘化。1至5年的雇佣合同以及一系列相关的紧急法令引入了官僚控制下的劳动不稳定化，使工人完全依赖于管理层。因此由于工人被剥夺了就业和工作保障，他们最终陷入了比苏联更糟糕的管理专制制度中。这种状况很快又因失业刑事化而恶化，导致了2017年的抗议活动。在最近的抗议活动发生前不久，新《劳动法》中终于引入了短期合同制度以及其他降低工人权利的措施。

卢卡申科的民粹主义立足于维护工人阶级的结构性条件，但剥夺了工人的政治代表权。由于工会联合会被总统府收编，持不同政见的劳工组织被边缘化。与此同时，持不同政见工会的边缘化迫使它们依赖国际声援和西方赠款。他们的会员人数急剧下降，并失去了进入大多数企业工作场所的机会，化工行业的独立工会是个明显的例外。实际上，独立工会变成了促进劳工相关权利的非政府组织，在大型企业中的基础非常有限。他们的政治议程是与政治反对派结盟，尽管有些工会与社会主义团体保持着联系。这也是工会在2020年抗议活动中集体力量薄弱的原因。

“格罗德诺阿佐特”工厂成为罢工中心之一，但那里的工作并未停止

大多数工人是以个人而非各自劳工组织的成员的身份参与了2020年的选举抗议活动。除了独立矿工工会的情况外，机械制造行业的劳工骚乱大多是由自发出现的罢工委员会来协调的，罢工委员会的成员人数有限，只有数十人。尽管劳工权利问题出现在这些罢工委员会的议程中，但他们借用了与工人运动没有关系的政治反对派领导人的政治诉求清单，并奉行民粹主义的意识形态策略。

因此，劳工骚乱浪潮的最初推动力基础有限。一半的抗议活动发生在抗议活动开始后的前两周，全国约有80家企业参与其中。但当总工会仍处于总统政府的控制之下、工人受到裁员威胁和被关押在企业内部的情况明朗化后，浪潮平息下来：自发的停工让位于以工代赈的策略，最后缩减为个人象征性的抗议行动。反对派领导人在10月底宣布的总罢工从未实现。不久之后，白俄罗斯杰出的劳工领袖们全都锒铛入狱或选择流亡海外。

劳工骚乱浪潮和更广泛的民主抗议活动的失败，为卢卡申科的民粹凯撒模式，转变由警察暴力支持下赤裸裸的专制统治铺平了道路；随着国内平衡的打破，地缘政治上的平衡也失败了，白俄罗斯对俄罗斯形成了不对称的依赖，实际上成了俄罗斯帝国主义活动的帮凶。

作者简介：弗拉基米尔·阿蒂乌克，研究东欧工人阶级和移民的社会人类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