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政府收紧生育控制的代价是什么?俄罗斯的女性如何捍卫自己身体的完整性?本次访谈中,俄罗斯的女权活动家伊琳娜·费曼和我们谈论了紧急避孕互利基金的意义。
自2010年代以来,俄罗斯政府不断试图通过引入 "静默周"、禁止堕胎广告、展示"胚胎心跳 "等方式,试图限制堕胎,政府官员也不断发表激进言论,表示有必要进一步限制堕胎。不过长期以来,当局并没有实施严格的限制措施;而当局的卫生部一直是俄罗斯东正教和保守派公众的主要反对者之一。2023年7月,事态发生了变化:卫生部部长米哈伊尔·穆拉什科(Mikhail Murashko)提议限制化学堕胎药的销售,并在今年年底前将其纳入管制药物类别。
这一举措可能导致俄罗斯国内禁止非处方销售紧急避孕药。因此,一个由女权运动者组成的基层团体创建了紧急避孕药物存储基金,通过社会捐款来筹集资金。购买的药品将由活动家免费发放。
问:关于俄罗斯必须限制堕胎的言论屡见不鲜。目前当局正计划限制堕胎药物的销售,为什么现在当局突然彻底改变态度?
答:在某些国家,实施任何法律限制之前,先制造实际障碍,将某些事情妖魔化的做法早已司空见惯。当然,它早在俄罗斯开战之前就开始了。有人建议将堕胎从强制医疗保险中删除,并禁止在私人医疗机构实施这种医疗程序。
这些倡议是由俄罗斯东正教教会代表或保守派代表提出的。有关这一问题的骚动在今年夏天达到了顶峰,这里有什么值得我们警惕的呢?首先,这个话题被提及的频率更高。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在某个地区看到有关这一问题的声明。其次,卫生部长米哈伊尔·穆拉什科作为直接解决这一问题的人,其态度开始转变。此前,俄罗斯卫生部从未谴责堕胎是妇女的“堕落行为”。
显然,保守主义在俄罗斯正在抬头。但是,除了意识形态之外,我们不妨考虑一下其他可能的原因。我认为部分原因在于去年令人沮丧的人口统计数据。堕胎数据虽然看起来在减少了,堕胎率确实在逐年下降。但出生人数普遍下降。2022年出生人口为1304087人,比2021年减少了6.7%。
在俄罗斯国内,早在2022年12月,这个问题就开始被讨论。此外许多育龄妇女来自Z世代,由于本身人数较少,她们通常无法提供大量的生育数量。新冠肺炎死亡率和年轻人的死亡以及许多人润出俄罗斯的事实也很重要。留在俄罗斯的女性不可能弥补这一切。但当局希望描绘一幅美好的图画。他们认为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而限制堕胎权似乎是触手可及的措施。
问:当前俄罗斯限制获得堕胎药物的措施有多严厉?
答:这个措施看起来很奇怪。有人提议禁止在药房销售堕胎药物。当我们读到这一点时,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堕胎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药店出售。它只卖给医疗服务提供者。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一限制适用于米非司酮药物[用于药物流产的米非司酮类药物含有相同的物质,但剂量较大,而紧急避孕药的剂量较小。
卫生部对此的表述非常含糊,因此媒体才会写道,紧急避孕药和非处方避孕药将被全面禁止。媒体还提到,妇女服用此类避孕药会伤害自己。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一开始就试图阻碍紧急避孕药的供应,开具紧急避孕药的想法并不坏。紧急避孕药的米非司酮剂量很低。即使连吃60包,也可能不会导致流产(取决于妊娠时长),因为它可能与使用民间药方一样有效。但它的费用与在私人诊所做人工流产的费用差不多。
那么为什么俄罗斯当局要选择这种奇怪的措施呢?在我看来,卫生部并不打算严格限制堕胎,因为有专家意识到,这不会使出生率增加几百万。如果有的话,增加的幅度也很小;但与此同时,儿童和孕产妇死亡率将会上升。因此,我认为限制药品销售的尝试只不过是寻求宣传的活动,是向保守派公众和俄罗斯东正教传递的信息,以证明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但这种趋势仍然令人不安。如果米非司酮药物不再可用,政府是否会采取下一步措施并限制所有紧急避孕药的使用?在这种情况下,药物可能会花费更多。
问:哪些社会群体受到紧急避孕限制的影响最大?
答:首先是处于虐待关系中的女性。在这种关系中,男性可能会抛弃屏障避孕,而女性往往没有钱购买口服避孕药、插入宫内节育器 (IUD) 或使用其他节育方法。在我的互联网社群中,我偶尔会看到这样的诉苦:“我有两个孩子。我丈夫坚持要第三个孩子,但我真的不想再生一个了。”通常,在这种关系中,性交是没有保护措施的,这实质上是一种生殖胁迫。如果有人可以强迫妇女怀孕生子,他们很可能会阻止她去看医生,或者不给她钱(买药)等。
这一限制还会影响到那些没钱购买避孕药具或避孕方法使用不当的年轻女性。易受伤害的群体包括遭受过[性关系之外的]性暴力的女性和许多弱势群体女性。对于那些最需要的人来说,这将走向更困难的时期。当然,任何女性都可能在某些时候需要紧急避孕。
问:您作为一名女权活动家和一个有关怀孕、孕产和分娩的公共页面的管理员,您经常与来自俄罗斯不同地区的妇女保持联系。在实际的限制措施出台之前,她们目前在获取药物方面是否遇到过任何问题?
答:是的,有些药剂师行事谨慎。处方有多种形式,例如某些药物被标记为“按处方出售”。以前药剂师不要求提供处方,而现在偶尔会要求对方提供处方了。
紧急避孕药在无保护性交后72小时内服用,越早越好。由于小城镇可能只有几家药店,去看医生可能要花费几天时间,因此宝贵的时间可能会被白白浪费掉。
问:莫尔多维亚地区率先取缔了 "引诱堕胎",并对此类行为处以罚款。俄罗斯其他地区在这方面的情况如何?
答:不同地区的情况有所不同。在某些地区,当局可能会试图推行所有紧急避孕药具只能凭处方销售的规定。
莫尔多维亚使用的 "诱导堕胎 "一词很特别。诱导这个词完全可以指违法行为。把堕胎说成诱导,从医疗角度来看是无比荒谬的,就像诱导牙齿美白或激光矫正视力一样。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措辞暗示堕胎纯属邪恶。
问:此外,是不是州法律不应与联邦法律相冲突?
答:没错,此外,它还违反了俄罗斯宪法的多项条款,比如第29条【人人享有思想和言论自由】;第41条【人人享有健康保护和医疗援助的权利】。该法还违背了生命始于出生这一事实。它还违反了《俄罗斯联邦刑法典》第124.1条[阻碍提供医疗服务]和第 136 条[侵犯人与公民的平等权利和自由]。目前尚不清楚该法律将如何实施。有执政党背书,它可以以任何形式实施。因此即使在医生治疗过程中,提及堕胎的可能性也会被解释为一种引诱。
我希望这项法律能够被叫停,或者最好是直接被废除。我希望这一想法不要传到其他地区。不过,罗斯托夫州的议员叶夫根尼·费佳耶夫已经认为这一想法 "很酷"。莫尔多维亚的事态发展表明,俄罗斯国内的情况正在恶化。
问:由于当局打算进一步收紧生育政策,包括您在内的一群女权活动人士在俄罗斯设立了紧急避孕储存基金。它是怎么做到的?
答:我们有一个网络聊天室,其中包括来自Telegram频道和社交媒体群组的关注者。聊天室成员大多是女律师、医疗专业人员和女权活动人士。当这一切开始发生时,我们在聊天中讨论我们能做些什么。一位来自新西伯利亚的活动家分享说,她们的女性社区会凑钱购买避孕药具,以备不时之需。然后我想到,我们可以在多个城市开展同样的活动,情况较好的地区的居民可以帮助情况较差的地区。这个项目就是这样开始了。
从法律角度看,赠送不在严格管制药物清单上的药物并不违法。米非司酮药物目前不在清单上。假如情况有变,我们将分发含有不同活性物质的药品。
问:我看到女性活动家与您联系,她们可以在家中保留药物或向公共资金池捐赠资金,以便需要药物的女性可以从您那里获得药物。这个项目是如何运转的?
答: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分享有关该倡议的信息,并尽一切努力让人们了解它。我们开始在社交网络和即时通讯工具上发布信息。愿意参与的人纷纷响应。有些人买了药援助我们,甚至只买了一包,我觉得心意也够了。我们鼓励人们捐款,同时开始分工合作:有些人无力捐赠,但愿意储存药品。如此执行的效果很好:我们找到了人,也找到了资金。我们在小城镇和大城市都开展了活动,我们项目的积极分子已在俄罗斯63个地点储存了药品。我们还可以通过危机中心分享信息。
合法性和匿名性是两个重要方面。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行事。 只有当我们分发的药物导致死亡或证明对健康造成伤害时,才会产生法律后果。
如果我们不触犯法律,并以透明、合法的方式行事,那么只要法律不改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反堕胎活动分子的反击行动却让我们担忧。他们可以伪装成需要帮助的女孩与我们联系,到时候社群里就会出现很多反堕胎人士捣乱。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放弃了为所有人开放加入社群的想法,因为这可能会给我们的反对者带来漏洞。
在俄罗斯的每个地方,需要帮助的人和活动人士之间的沟通都应该有某种缓冲。女权社区(社交网络上的公共页面)是这种缓冲的第一选择,我们可以在这里创建有关紧急避孕帮助的话题。人们在特定地点提出帮助请求,我们负责联系当地的活动家并转达请求。我们目前正在研究的第二个方案是聊天机器人--输入指令,选择地点,聊天机器人就会将信息转发给该地点的活动家。
另一个问题是发放紧急避孕药具。有一种非接触式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方法也被非法药物的分销商所使用。
问:你的意思是使用秘密藏匿室来存放紧急避孕药之类的东西吗?
答:是的。这里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远离那些秘密藏匿非法药物的地方,因为我们不希望活动分子被误认为是毒贩,也不希望药片被盗。药物是合法的,但我不希望任何人受到意外伤害。非接触式配药是一种保持匿名性的方法。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敢采用其他方式。
问:反堕胎人士追踪活动人士的风险始终存在,你是如何来保证她们的安全?
答:没有任何方法是100%安全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将风险降到最低。有时可以通过间接标志来发现虚假请求。需要帮助的人通常只需要一包,而不是十包。当你经常与处于困境中的女性交谈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例如我们在VK群组中遇到过一些少女,她们在群组中声称遇到了暴力事件,但我发现这些人真面目都是些变态的男人,他们不过充满了分享自己幻想的冲动。一旦深入挖掘,潜在的动机就会浮出水面。我们女权主义者对这些事情很有洞察力。
此外,反堕胎者自己也组织了匿名成员聊天。他们会定期转发关于我们的信息。我在VK社交媒体上这些支持堕胎者的聊天群组在中引发了他们许多怒火。
问:到目前为止,药片分发计划仍在进行中。目前药片正在收集储存。你们计划何时开始分发药片?
答: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在药片可用时将其储存起来,这是现在最重要的。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整个流程:让人们联系我们;该把钱寄给谁;决定由谁来购买,购买数量是多少;确定我们应该购买多少。
一位女药剂师编写了一本关于更经济的药房网站和网络应用程序的手册,在这些网站上可以买到更优惠的药品。顺便提一下,能够开处方的女医生也加入了这一行动。当然她们的人数比女权活动家少,但在俄罗斯一些城市里还是有的。虽然在大多数地方,妇女自己也能买到药,但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制定B计划,做好最坏的打算。
问:你们的倡议是以互助基金的形式运作的。主要有哪些类型的人参与?男性也参与吗?
答:我以前没怎么听说过互助基金。一位女士写信给我说,美国曾经有过这样的团体。只不过他们交的是会费,而不是凑钱。
至于男性,他们也捐款并且愿意参与。曾经有一位持有女性护照的跨性别者联系过我。我们通常会对男性活动人士保持警惕,因为他们可能是在监视我们。但现实中在某些地区,男性购买避孕药具可能更容易。不幸的是,男性和女性受到不同的对待:女性的需求常常被忽视,而男性则受到更富有同情心的对待。我们见过一个案例,一名妇女被拒绝实施剖腹产手术,直到丈夫到场,然后医生才同意这样做。另一个案例中:一名妇女独自生下第一胎,第二胎在丈夫在场的情况下,她前后两次受到的待遇完全不同。因此,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轻视男性的参与。在某些情况下,这可能是有益的,因为俄罗斯的某些地区重男轻女的思想比较严重。
无论如何,我们90%以上的活动人士都是女性。男性可以参与,但有一个条件:他们必须用自己的钱买药,这是我们检验他们是不是来捣乱的方式。
问:如今你们的基金运营中考虑到了最坏的情况。如果俄罗斯当局最后选择不实行严格限制,所有购买的药物会怎样?
答:我希望在当前情况下事情不会变得更糟,如果不会,那么我们将把重点放在免费发放上,帮助社会弱势群体:暴力受害者、在异国他乡更难解决这些问题的难民、缺乏资金的女学生等。
在俄罗斯,有很多弱势群体:很多女性为购买300卢布(22人民币)的卫生用品而挣扎。我们可以通过危机中心和帮助无家可归妇女的组织分发紧急避孕药具。而参与者本身和捐赠者也可以寻求帮助。无论如何,这些药物都不会被浪费,因为它有几年的储存期。我愿意相信,最坏情况下的计划是不会实施。
问:如果俄罗斯禁止销售非处方避孕药,那么活动人士的处境将发生巨大变化。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答:我们不能保证不会有新的限制,因为情况每天都在变化。我们将密切关注变化,并做出相应调整。好消息是,限制措施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实施。如果情况有变,我们将加快药品发放速度。届时,我们将面临更严重的责任。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要危及每一个热心的参与者。我们不希望任何人受到迫害。
问:根据社会学家的说法,任何堕胎限制主要影响的是穷人群体。认为限制获得紧急避孕药具,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限制堕胎,会产生什么样的社会后果?
答:首先,限制获得避孕药具会增加意外怀孕的数量。妇女要在意外怀孕和人工流产之间做出选择。如果限制堕胎,非法堕胎就会增加。社会弱势妇女很难找到医生或贿赂金钱进行治疗性堕胎,她们也没钱去其他国家堕胎。
人们一直担心,妇女可能会服用米非司酮[用于自行堕胎],但如果安全堕胎受到限制,她们就会服用其他药物来尝试堕胎。无论如何,自行堕胎都是低效且不安全的。用于人工流产的药物可导致严重的健康问题或死亡。在斯大林统治时期,堕胎被定为刑事犯罪,其结果只有在禁止堕胎后的第一年和第二年,出生率才略有上升。此后的任何增长是如此微不足道。与此同时,孕产妇死亡率却在上升,一些妇女终生面临健康问题。
如果母亲不断尝试自行堕胎,会产生什么影响呢?压力会伤害胎儿宫内发育,试图自行流产很可能会极大地影响孩子的健康。
其次,它与婴儿死亡率的上升和社会不利因素的进一步增加有关。俄罗斯国内针对儿童的犯罪数量已经在上升了,如果原本做父母的不想要孩子,他们就不会想方设法地满足孩子的需求。这将对儿童的一生产生许多影响,这些儿童的健康和受教育的可能性都会降低。由于这些儿童变得更加脆弱,他们更有可能成为陌生人暴力犯罪的受害者。这对整整几代人都会产生严重而巨大的影响。
不想要的孩子的出生也会对已经出生的孩子产生负面影响。这些孩子将缺乏资源和关注。让年长的孩子照顾年幼的孩子,从而减少他们学习和休闲的时间,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问:俄罗斯社会对产妇的态度似乎一直没有改善,这种限制会带来什么风险?
答:产科医生往往会责备产妇没有为分娩做好充分准备。如果他们得知妇女想要或试图堕胎,这将成为歧视或暴力侵害她们的又一个借口。
以上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我想知道人们怎么会不明白,严格控制生育不会给一个国家带来任何好处。
采访人:阿纳斯塔西娅·波洛兹科娃,受访人:伊琳娜·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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